25/03/2013 12:14:09
文/ 袁智聰(樂評人) 攝影/ 鍾卓明
D.I.Y/ 自己幹,要啟動夢想,你大可自己來,而非依賴財團政府大機構。原來80 年代,香港獨立音樂面對主流唱片工業,曾以低成本、有限器材、Lo-Fi 美學,帶起卡帶自資出版風潮。這既是本港獨立音樂「史」重要現象,也為今日啟發獨立自主新靈感。每逢遇上甚有潛質的本地年輕獨立樂隊,我總會鼓勵他們說:「把作品灌錄下來並且出版吧,這是對你們的音樂的一個紀錄,為自己的作品作出整存紀實。」這番話,大抵我已活像老頭子般說了許多年了。
然而,香港從不是有如外國獨立音樂圈般有着完善健全的體制,正如在圈中缺乏一眾持久性地致力發掘與提拔新晉獨立樂團/ 樂手的獨立唱片廠牌之存在,為樂團/ 樂手們灌錄與出版唱片。也就是因為「香港缺乏獨立唱片廠牌」的先天性因素,香港獨立樂隊立心要製作與出版唱片,除了被動地「等伯樂」、「等機會」之外,不少樂團亦早已懂得不假外求的道理,選擇自掏腰包的D.I.Y. 自資出版形式。
過去10 年間, 獨立樂隊要進行自家錄音,以及發表作品——無論是出版實體CD、低成本地燒錄CDR,抑或提供音檔下載、作網上streaming,在技術上已沒有什麼大困難。但是回到香港獨立音樂萌芽階段,D.I.Y. 自資出版卻是多麼難能可貴的事。
香港獨立音樂的歷史——當年仍被喚作「地下音樂」,始於1980 年代初中期,當時仍是黑膠唱片與卡式帶時代。但是從前香港的獨立樂隊,絕大多數都只會自資出版卡式帶。尤其是經過黑鳥的《東方紅/ 給九七代》與《宣言》、Beyond 的《再見理想》等卡帶專輯取得相當不俗的迴響後,本地獨立樂隊自資出版卡帶也蔚然成風。
所以要追溯1980 年代至1990 年代初香港的獨立音樂歷史,那可以稱之為「卡帶紀元」,本地獨立樂隊的作品,都記載在一卷卷包裝平實簡約的卡帶裏——縱使在這段歲月裏所發表的,不過是只有不夠30 盒的出品而已。自資發行卡式帶,彷彿是早年香港獨立音樂的一股自主精神。
(上)The Martyr 在1990 年出版的《Secret》,包裝設計精美,在香港自資獨立音樂卡帶出品中已是最「豪華」的
(左)折衷主義多媒體樂團The Box「盒子」嚴選他們多年來演出過的作品灌錄成《盒子第一盒》
(下)黑鳥1986 年的《宣言》卡帶專輯及其刊載歌曲文案注釋及歌詞的冊子
為什麼是卡式帶?
1980 年代是香港主流唱片工業的黃金年代,唱片銷售量高企。畢竟相對於21 世紀的今天,那時仍是個純樸的時代,大眾的娛樂不算多,人們喜歡聽歌,便自自然然會去買唱片,所以才會發生譚詠麟1985 年專輯《愛情陷阱》面世時出現樂迷排長龍、等候唱片店開門搶購之現象。
可是在所謂「80 年代樂隊熱潮」在1986 年間爆發之前,普遍主流樂迷對搖滾樂的認識不深並興趣不大,更莫論是非主流的獨立音樂。當其時香港的獨立音樂,對於聽開「流行歌星」的普羅大眾來說,簡直是猶如另一個星球的東西——他們的姿態跟流行音樂背道而馳,缺乏主流媒體的報道,在一般唱片店看不見他們的作品蹤影,也是因此總予外界一個相當「地下」的印象,甚至視作洪水猛獸。
沒錯,那是黑膠唱片與卡式帶時代( 新唱片的廣告上皆會有「唱片盒帶 現已上市」之字眼),但何以獨立樂隊只有選擇自資出版卡式帶呢?原因只有一個——出版卡帶比出版黑膠唱片便宜得多。因為印製黑膠唱片,要先做一個唱片金屬模(metal stamper),對獨立樂隊來說是一筆昂貴的開支,而且印製黑膠唱片的成本亦較高。所以對當時的獨立樂隊而言,要自資出版黑膠唱片可謂是奢侈的事,故此只有退而求其次,選取卡帶的形式。
然而在那些年香港的獨立音樂卻並非全無黑膠唱片出品,最經典的毋庸置疑是由郭達年的《結他雜誌》在1983 年出版的《香港Xiang Gang》合輯,那是為他們舉辦的兩屆《Player Festivel》音樂比賽的五組得獎及優異音樂單位所灌錄的作品, 包括Beyond、劉以達、包以正、Powerpak和Ancient 等等;1984 年亦有馮禮慈、許素瑩所組成的蟬自資出版的專輯《大路上》,唱片監製是郭達年。較後期也有工業噪音實驗樂手Xper. Xr. 的《Entomb Vol.2》,封套上的蠟漿下內藏一片用過的衞生巾。但這樣自資黑膠出品就只寥寥可數,出版卡式才是我們的獨立音樂主流。
D.I.Y. 獨立精神引進香港
我們都公認以郭達年為首的「黑鳥」樂團為香港的獨立搖滾/ 另類搖滾先鋒,除了其音樂風格與反動性理念之外,更重要是他們為最先把西方自punk movement 以降的獨立自主D.I.Y. 音樂製作精神引進香港。
1984 年8 月,中英談判正進行得赤熱的時候,黑鳥發表了樂團的首盒卡帶專輯《東方紅/ 給九七代》,這是香港首個開宗明義樹立起獨立音樂旗幟的自資卡帶出品。那時郭達年等人根本不諳有沒有這樣的獨立音樂發行網絡,甚至最初把母帶交給卡帶廠印製是否合法也不知,他們就只是一股勁把事情做了出來,從而開創了本地獨立樂隊自資出版卡帶作品的先河,所以黑鳥的《東方紅》彷彿有如一個「原爆點」的意義。
然後1985 年夏天,Beyond 自資在中環堅道明愛舉辦了他們的專場演出《永遠等待音樂會》,得到良好的反應,從而促使他們隨即計劃自資灌錄與出版樂隊的卡帶專輯。他們也誠然是多少受到黑鳥的《東方紅》所影響,而動機亦很簡單——把歌曲灌錄下來留給他們的支持者。他們的首盒卡帶專輯《再見理想》就在1986 年出版。這是獨立樂隊年代的Beyond典故:正是因為他們自資發表了卡帶專輯而換來經理人Leslie Chan之青睞,把他們羅致到他的Kinn’s Music旗下,從而踏足主流音樂圈、由地下走上地面,讓Beyond 成為香港獨立音樂歷史上的一個神話。
低成本粗糙美學
當年黑鳥的《東方紅》與Beyond的《再見理想》,猶如香港獨立音樂的自資卡帶的指標性出品,開拓了這種出版形式。彼此起初都是只印製了幾百盒,經過多年後經過加印再加印,已累積了相當的銷量。《再見理想》直至Beyond 走紅後已售出了3000 多盒,直至1991 年才以CD 形式再版發行;而《東方紅》在20 多年來更已陸續累積了超過5000 盒的銷量。然而如此「暢銷」的獨立音樂自資卡帶出品亦實屬異數,反之絕大多數出品都只有數百盒的印製與銷售量而已。
那些年香港的自資獨立音樂製作,總不能與外國的出品來作相提並論,聽本地自資卡帶作品,總不能要求達至專業的錄音質素。錄音製作的粗糙與不夠水準,這是不爭的事實,彼此水準相當參差,播放出來會有一片嘶嘶聲(Hiss) 的背景,尤以主唱/ 人聲錄音的問題較大,甚至有些更加慘不忍睹,就好像矇着耳朵下聽到的音樂般——上述黑鳥與Beyond 的已是錄音質素最佳的自資作品,別忘記後者的《再見理想》是他們花費了3、4 萬元於Mark 1 Studios 錄音與mastering 的成果。
誠然,我不會怎樣懷緬與回味當時的製作水準、也不會偶然翻出這些卡帶來重溫。但是這種獨立音樂的粗糙味道,卻是那個時代的見證,勾勒出當時香港獨立音樂在低成本製作下呈現出的低傳真(Lo-Fi) 美學特質。
因為在低成本製作的大前提下,這些自資獨立音樂卡帶專輯所蓋着都是一個黑白/ 單色印刷、設計簡陋的封面,從外觀而言已先予人很「地下」的印象。雖然後來已有一些設計較精美的自資獨立音樂卡帶面世,但從前的確有不少相當簡陋的出品——盒帶的封面是影印出來、卡帶只有光脫脫的一餅連印刷或label 紙也沒有。
也是由於印製量只有幾百盒的小數目,拿去唱片批發商分銷根本不會受理,所以這些自資卡帶都只有拿去寄賣( 很多時都由樂隊成員親自負責),除了唱片小店外,樓上書店也是發售點。
香港的獨立音樂卡帶,就是這樣緩緩而微少地留下了他們的開天闢地軌跡。
風氣漸盛
那些年頭我們聽着一盒自資出版的獨立音樂卡帶,就儼如有着壓根兒與主流音樂作出抗衡的態度。一盒卡帶拿在手上並不及一張黑膠唱片的手感,卡帶在卡式帶機裏捲動也沒有如唱針在黑膠唱片馳騁般暢快;況且沒有漂亮的包裝、沒有清晰的音質、沒有修飾的製作,但體驗到卻是一種原始的音樂產品的形態。
談不上是什麼雨後春筍的現象,然而大約自1987 年開始,獨立樂隊自資出版卡帶的情況也告熱鬧起來。
毋庸置疑,黑鳥是最多產的一隊樂團、傲視同儕,也是自1986 年的《宣言》起,他們的卡帶專輯皆連同一本刊載歌曲文案注釋及歌詞( 中英對照)的冊子發售;深受黑鳥影響的Alien也出版過一盒5 曲卡帶《Who Need sIt?》。從前Full Band 形式的獨立樂隊要進入錄音室灌錄作品,無論在技術上抑或經濟上都有相當的難度,所以當其時反而有較多能夠以「宅錄」方式錄音的電子樂隊如Minimal、Juno’ s Infants、Third Party 自資出版卡帶專輯;但重金屬搖滾如V-Turbo 也發表過他們的一盒《Metal Demo》;實驗噪音Xper. Xr. 起初曾出版兩款卡帶專輯。音樂週報《音樂一週》自1986 年起在高山劇場舉辦了一系列《From The Underground 地下音樂會》,第1 至3 場的現場錄音也有被出版成卡帶專輯。就連劉以達早期樂隊DLLM 兩位已移民加拿大的成員在加國組成的The Bitter Tea Of General Yeng「楊將軍的苦茶」,樂隊在多倫多灌錄的兩盒卡帶專輯,也有回流到香港發售。
而獨立卡帶出版也不一定是個別樂隊作自資,如1989年12 月發表的《集感》卡帶合輯,便是由Adam Met Karl( 後來簡稱為AMK)、Noira、Juno’s Infant、梁基爵、Shall 等年青獨立音樂單位所集資出版;1991 年夏天他們再聯袂出版雙卡式的《集感II》合輯。
其實踏入了1990 年代初葉,自資出版卡帶的風氣依然持之以恆,甚至更為火熱。如在1990 年,歌德搖滾樂團The Martyr 用了200 多個小時錄音、製作費更達10 萬元之多、包裝精美的《Secret》,以及由香港人龔志成和英國人彼得小話(Peter Suart)在港所組成的折衷主義多媒體樂團The Box「盒子」的《盒子第一盒》,這兩隊當時最頂班的香港獨立音樂單位的作品,皆是大家引頸以待而來的獨立卡帶專輯。
黑鳥在1984 年8 月中英談判正赤熱時發表的首盒卡帶專輯《東方紅/ 給九七代》,是香港自資獨立音樂卡帶的先鋒之作。
從卡式到CD 紀元
香港獨立音樂的D.I.Y. 自資卡帶出版風氣走向終結,是隨着Sound Factory、DIY Music 等著名獨立唱片廠牌甚至一些曇花一現的小廠牌在1992 至94 年間相繼成立,他們把當時得以備受矚目與別具叫座力的樂隊羅致旗下,為樂隊灌錄與出版唱片——所指的唱片正是CD。
也是說,香港的獨立音樂體系在這段時期不但進入了獨立唱片廠牌主道的紀元,也進入了CD 的紀元。香港的首張獨立音樂的CD 專輯出品,是1992 年Sound Factory 廠牌為Xper. Xr. & The Orphic Orchestra 發表的《Voluptuous MUSICK》( 又名《黎明》)。而為樂迷所津津樂道的90 年代香港獨立名團如AMK、 Huh!?、Anodize,都是屬於CD 紀元的樂隊呢。
畢竟CD 的普及後,還有誰會去聽原始的卡帶呢?回顧香港獨立音樂的自資卡帶作品,除了Beyond 的《再見理想》早已被CD 化,以及黑鳥的《東方紅》、《宣言》、《活此一生》、《民眾擁有力量》在《Body Of Work 1984-2004:黑鳥全集》這套bag set 內以CD 形式再版,以及AMK 在《集感》時期的歌曲被輯錄在其《History》box set 的《Rara AMK》一碟外,其他卡帶紀元的作品皆已失傳( 除非有幸被樂迷放上網上分享)。連TheMartyr 的《Secret》之CD 再版計劃,也胎死腹中多時。
執筆寫這篇專題時,我特意翻出我的香港獨立音樂的自資卡帶作品收藏,以重拾當年的印象與氣氛。然而卻發覺我家中可以播放卡帶的機器,無論是微型音響組合的卡帶機抑或卡式walkman,都全已壞掉了。所以我唯有「望帶止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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